【習齋記餘】
卷一:大學辨業序 未墜集序 泣血集序 通俗勸世集序 刪補三字書序 美惠方集序乙卯 送彭恆齋尹長洲序丙午 送王允德教諭清苑序 送張文升佐武彤含尹鹽城序壬申 送安平楊靜甫作幕序 崔孝子廬墓序乙卯 烈香集序 公祝沈靜波耋壽序(軼) 代族人賀心洙叔仲子吉人入泮序癸酉
卷二:漳南書院記 穀日筵記 尋父神應記 孝子王化麟尋父記壬午 柳下坐記
卷三:答許酉山御史書 與都察院許酉山書 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甲寅 與五公山人王介祺同王子法乾 答五公山人王介祺乙巳 寄祁陽刁文孝 上刁文孝先生 答刁文孝先生 再卻刁先生請 與上蔡張仲誠書壬申 寄關中李復元處士 與河南道御史趙用九書 上張束巖通政書 與易州李孝廉介石辛未 寄桐鄉錢生曉城 與湯陰李寧居 寄陳宗文 與王篤周 答陳子彝
卷四:上本庠王廣文書 初寄王法乾書壬寅 與王法乾書其二癸卯 與王順乾書丙午 與張爾韜秀才書 與劉煥章論禮書乙卯 答劉孝廉煥章書辛亥 與高陽孫衷淵書乙卯 與何茂才千里書壬申 答何千里 勉劉茂才君顯 答陳端伯中書丁卯 答清苑馮拱北 與賈子一書 與彭永年書 答趙太若 答齊篤公秀才贈號書癸卯 辭魏帝臣見招 答李植秀
卷五:王餘厚傳 孝慤子傳 九異傳 賈處士傳 節白李處士傳 散逸翁傳其弟餓夫附 傭者彭朝彥傳辛亥 筆工王學詩傳 瘍醫王廷秀傳壬申 二烈婦傳
卷六:評潮州謝表 評答孟尚書書 評與荊南樂秀才書 評柳州羅池碑 評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 總評王荊公上仁宗萬言書 閱張氏王學質疑評 張氏總論評 王學質疑跋 讀刁文孝用六集三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四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五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七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評語集八卷 讀刁文孝用六集九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十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十一卷評語 讀刁文孝用六集十二卷評語 人論戊申 雷將軍論丁未 韓會狀論 廣羽父弒隱公論丁未 論開書院講學癸酉
卷七:曲阜祭孔子文 季秋祭孔子文壬子 季秋同李剛主祭孔子文辛酉 季秋祭孔子文癸亥 率王源釋奠孔子文 季秋祭孔子祝壬午 季秋祭孔子祝癸未 初至漳南書院釋采孔子祝 祭祁陽刁文孝文己酉 祭友人王五修文乙卯 祭壯譽王義士文甲子 公奠李隱君諡孝慤先生文癸亥 祭李孝慤文 祭寧晉張公儀文 祭石卿張先生文己酉 哭涿州陳國鎮先生癸酉 祭師吴洞雲先生文壬子
卷八:祭邑令羅毅亭 祭任熙宇文 祭魏帝臣文 再奠大來閻封翁文 哭湯陰李寧居 哭奠會友趙太若 祭節白李處士文 哭奠友人馮繪升 公祭蠡縣善人劉潤九文 祭彭朝彥文辛亥 奠王孝子全四文 祭耆德宋賡休文 哭王興甫 祭顯考祝甲申忌日 祭無服殤子文 公奠賀母宋氏文
卷九:題禮觀於鄉二章 題哀公問 禮運 夫子志亂而治之滯而起之 書王子雍家語序後 題非十二子丁未 子祺子西諫遊荊臺 擬展喜卻齊師 問平勃之於漢懷英之於唐其成功孰難丙午 駁朱子分年試經史子集議
卷十:居恩祖妣喪讀禮救過 居憂愚見 明弔奠禮 置木重不用魂帛說 祭門神齋款其一己巳 祭戶神齋款有引 祭本宅井神齋款 祭灶神齋款 祭中霤神齋款己巳 巡捕朱公行實 父顏長翁事蹟 鍾行一行實 題記前示鍾錂 李母行實紀略
習齋記餘敘
習齋記餘者,先師顏子手著也。齋以習名者何?藥世也。藥世者何?世儒口頭見道,筆頭見道,顏子矯枉救失,遵論語開章之義,尚習行也。餘者何?對德言之也,謂吮毫濡墨,非身心正業,直緒餘也。餘似宜舍,何為記之也?先生發明正學,矢口搦管,皆以文載道,非沉溺雕蟲也。惜藏弆不眘,遺稿殊多散亡也。錂也不敏,彙而輯之,類分卷釐,敬存梗概;亦不敢云擇焉而精也。凡我後起,撫茲遺編,全豹可想,「周情、孔思」,斯文信在茲也。 乾隆十五年歲次辛未,端月下浣,受業門人鍾錂識。
習齋記餘卷一
大學辨業序
孔子而前持世者,凡繼天子民之事,皆日長日盛,而氣運以日升,堯、舜、湯、文、周、孔成己成物之法,遞明以備,夫人而知之也。孔子而後持世者,凡於古聖成己成物之事,皆日消日衰,而氣運亦以日降,夫人而知之;夫人不盡知之也。昔者孔子歿而諸子分傳,楊、墨、莊、列乘間而起,鼓其詖說;祖龍遂毀井田、封建,焚書阬儒,使吾儒經世之法,大學之制,淪胥以亡。兩漢起而治尚雜霸,儒者徒拾遺經為訓傳,而聖學之體用殘缺莫振。浸淫於魏、晉、隋、唐,訓詁日繁,佛、老互扇,清談、詞章,譁然四起。禍積而至五季,百氏學術一歸兵燹,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更孰從而問之乎!
宋代當舉世憒憒,罔所適向之時,而周子突出,以其傳於禪僧壽涯、道士陳摶者雜入儒道,繪圖著書,創開一宗,程、朱、陸、王皆奉之。相率靜坐頓悟「驗喜、怒、哀、樂未發時氣象」,曰「以不觀觀之」,暗中二氏之奸詭,而「明明德」之實功溷矣;相率讀講註釋,合清談,訓詁為一堂,而習行禮、樂、兵、農之功廢,所謂「親民」者無其具矣,又何「止至善」可言乎!以故於堯、舜「三事」之「事」,周、孔「三物」之「物」,偭矩而趨;而古大學教人之法,秦人強使之亡而不能盡者,潛奸暗易,而消亡遂不知所底矣。生民之禍,倍甚晉、唐,道法淪湮,人才寥落,莫謂虞、夏、商、周之文物盡滅其迹,雖兩漢英雄之幹濟,賢守令之政務,亦莫及焉;而語錄恣其張皇,傳贊肆其粉飾,竟若左右虞、周,頡頏孔、孟者。試觀後世之國學、鄉學,尚有古大學學習之物否?試觀兩宋及今五百年學人,尚行禹、益、孔、顏之實事否?徒空言相續,紙上加紙,而靜坐、語錄中有學,小學、大學中無學矣;書卷兩廡中有儒,小學、大學中無儒矣。聖道之衰,毋乃已極與!孔子在天之靈,無乃傷與!
僕為此懼,妄有存學一編,復明周、孔六德、六行、六藝;而於六藝尤致意焉,謂是六德之作用,六行之材具,斯非心頭惺覺筆端剽竊所得假冒矣。未敢自是,博求有道以自束,得父事者五人,吾友李子塨之父晦夫先生其一也。李子夙佩家訓,而又仰承其尊人命,從予遊。訂予存學曰:「是格物致知本旨也。」更博稽古經,根據聖人成法,指小學、大學及學與行之次序而為大學辨業、學規纂。少宰果亭徐公、少司寇匪菴吴公見而歎曰:「此三代前大學舊法,孔子之所祖述憲章,孟子所謂規矩也。」若以歷代之消可自今日長,歷代之衰可自今日盛,歷代之降可自今日升也者,相與捐俸付梓。李子攜以見予。予曰:「自儒業晦,禪宗、文人、書生皆冒儒,是著何不統顏曰「儒者本業」,子其再與同志諸公計之。
嗟乎!僕幾耆矣;兼賦質愚謬,惟堪作隴間沮、溺。雖妄思明孔子之道於萬一,亦謂異代或有妄信,如揚子雲所云「後世復生子雲」之說。不圖當吾世得李子以廣吾學,乃有嗜好之異如諸公者;草莽人聞之,喜如「空谷足音」,辄玷數言於諸序後。
未墜集序
予世之罪戾人也。少長城市,輕薄不檢,十九歲從端惠賈先生遊,始改酣廢行。未幾,遭飛禍,困窘中思立品,退而居野鄙,甘貧服粗,勞身以事親,以為不墜貪污窖窨即人矣。廿一歲始閱通鑑,以為博古今,曉興廢邪正即人矣;曾不知世有道學名也,况知有朱、陸兩派之辨爭乎?况知朱、陸兩派俱非堯、舜三事周、孔三物之道乎?
同里彭翁九如以詩畫交當時士夫,時為予道語錄中言,異而問之。因出陸王要語示予,遂悅之。以為聖人之道在是,學得如陸、王乃人矣;從而肆力焉。迨廿五六歲得見性理大全,遂深悅之,以為聖人之道又在是,學得如周、程、張、朱乃人矣;從而肆力焉。於家齋孔子位前,題明道諸儒主,次四配下,朔望拜禮,出入告面,事如父師。於通書稱周子真聖人,於小學稱朱子真聖人。農圃憂勞中,必日靜坐五、六次,必讀講近思錄、太極圖、西銘等書;云得太極圖,一以貫之。至康熙戊申,遭先恩祖妣大過,式遵文公家禮,尺寸不敢違,覺有拂戾性情者;第謂聖人定禮如此,不敢疑其非周公之舊也。歲梢,忽知予非朱姓,哀殺,不能伏廬中。偶取閱性理氣質之性總論、為學等篇,始覺宋儒之言性,非孟子本旨;宋儒之為學,非堯、舜、周、孔舊道;而有存性、存學之作,然未敢以示人也。
歸博來,醫術漸行,聲氣漸通,乃知聖人之道絕傳矣;然猶不敢犯宋儒赫赫之勢焰,不忍悖少年引我之初步,欲扶持將就,作儒統之餼羊,予本志也。迨辛未遊中州,就正於名下士,見人人禪宗,家家訓詁,確信宋室諸儒即孔、孟,牢不可破。口敝舌罷,去一分程、朱方見一分孔、孟;不然,則終此乾坤,聖道不明,蒼生無命矣。蓋學術者,人才之本也;人才者,政事之本也;政事者,民命之本也。無學術則無人才,無人才則無政事,無政事則無治平,無民命,其如儒統何!其如世道何!於是始信程、朱之道不熄,周、孔之道不著,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!乃斷與之判為兩途。望天下之急舍後世新局,力復前聖故道,則或不至終此乾坤,無復儒道也;豈敢犯之哉,豈忍悖之哉,不得已也。吾友剛主李氏最愛我者,深憂吾獲罪前賢,輯諸儒論學曰未墜集。蓋欲使天下後世知諸儒之言,亦有合於吾說,吾說為不謬於諸儒,順其勢而救之,使道明而予亦無罪,意甚善也。然吾深痛三事、三物之道竟亡,而天下無儒,不能作道統中鄉愿矣。嗟乎!端木子云:「文武之道未墮於地,在人。」謂道在人身而未墜也。今觀諸儒之論,在其身乎,在世乎,徒紙筆耳。則言之悖於堯、舜、周、孔者,墜也,言之不悖於堯、舜、周、孔者,亦墜也,故予讀之而心益傷。
雖然,策我者至矣!予之視、聽、言、動,果「克己復禮」,踐形而盡性也,則存性於身矣;諸友信拙言而皆踐形盡性也,則存性於世矣。予日以仁、智諸德,孝友諸行,禮、樂諸藝為學,則存學於身矣;諸友亦皆以是為學,則存學於世矣。否則四存諸編亦猶之諸儒之論而已矣,其墜也無乃更甚焉!
泣血集序
儒運之降也久矣,堯、舜之道,周、孔之學,微獨習之、行之也無人,三事、三物之言並不掛齒舌。漢、宋以來,徒見訓詁章句,靜敬語錄與帖括家,列朝堂,從廟庭,知郡邑;塞天下庠序里塾中,白面書生微獨無經天、緯地之略,禮、樂、兵、農之才,率柔脃如婦人女子,求一腹豪爽倜儻之氣亦無之。間有稱雄卓者,則又世間粗放子。故僕身遊之地,耳被之方,惟樂訪忠孝恬退之君子與豪邁英爽之俊傑,得一人如獲萬斛珠,以為此輩尚存吾儒一线之真脈也。凡訓詁章句諸家,不欲問;即有告語者,辄思舉手塞耳;因痛誤蒼生之原,不忍聞也。
客歲遊祁陽趙晉侯齋,謂清卿安先生致仕歸,言鹽山有道學先生倡學瀛、豫,從遊者甚眾,惜忘其姓字。僕喜吾北地有明道人也,懽然曰:「不晤此老踰十載矣,可就候之。」即訪其人。躋堂叙闊畢,問所見,亦訓詁家學,出所著書授予,予一掀,置之。先生設酒肴,對卮間,問未見異色人物耶?乃述其庠有褚子澄嵐者,豪爽詼諧,轉眼復恂謹整飭,且孝思純摯,生事盡禮,死事盡思。予憮然躍起曰:「是所願聞也。」自此僕胸中繡一澄嵐矣,顧何日東遊納交乎?安先生曰:「交之有道也。」因出其泣血集示予,謂褚子倩我求四方君子弁言,請以煩記室。予拜手,以寡陋辭。先生固命,遂攜歸。
讀其父笠叟先生傳,因思吾蠡友李剛主之世父保初翁諱成性者,以順治間選貢,食貧養親,康熙初授府判,部檄催仕,固以親老辭,予嘗私諡「節白」,為之傳。笠叟先生何其似李處士也。其淡定不事聞達同也,其薄富貴甘貧賤同也,其辭官孝親同也。至於恤困保孤,大仁人之作用,窗杖箴銘,無愧山川草木,術聖賢之心傳,則節白處士又遜席矣。噫!淡定性成者多短於利濟,排難解紛者恆懼其機術,笠叟先生何其體用兼長也。豪爽詼諧者必失之粗放,恂謹整飭者易囿於腐迂,澄嵐子何其狂、狷駢擅也。跡其父子之品,大抵本之正德,措之六行,具堯、舜之一事,三事可進也;優周、孔之一物,三物可充也;素所望存儒脈一线之真者,其在斯乎!夫忠孝恬退,豪邁英爽,有其一焉,僕願執鞭,况兼善乎。有是父,僕將因以重其子;有是子,僕將因以尊其父,况世濟乎。然笠叟先生已古人矣,徒景流風耳。澄嵐子繡吾胸,何日一炙顏色也?聊叙此以誌企。
通俗勸世集序
前明都察院僉都御史寧陵呂新吾先生諱坤,字叔簡,又字仲子,神廟時有用傑才也。予辛未南遊過汴,得讀其呻吟語,歎曰:「近世大儒也。」至鄢陵,王子次亭留予於古三停岡,見四禮疑、翼,又求訂評其實政錄。先生大學術、大經濟,益深歎服。
今年仲夏,肥鄉公函郝子聘予主漳南書院事,手持一冊見質,則先生父天理翁小兒語,先生又續之演之,及宗約、好人、閨戒諸歌,凡六種。讀之亦有染宋人禪習語,且明為釋氏談,如「笑和尚前生,今生閻王」等,則何以訓?公函求修飾之。予因僭易一二字句,為先生贊學術也可,為小子正蒙養也亦可。然集冊無「括六」之名,予以其俚語入人心而善鼓舞之也,顏曰:通俗勸世集。丙子仲秋博陵布衣某謹識。
刪補三字書序
三事、六府,堯、舜之道也;六德、六行、六藝,周、孔之學也。古者師以是教,弟子以是學;居以養德,出以輔政,朝廷以取士,百官以舉職。六經之文,記此簿籍耳;况無用詩文乎!漢、宋來天禍儒運,章句之學行,而古聖之道亡矣。
即如此書,當蒙養之初,豈可徒以書文名色聾瞽其耳目,不令習行聖人之道,並不令知聖人之道乎!故補之,正本也。不出聖手,何為「經」?改名「書」,惡僭經也。本禮運,訂十儀,舊文不明也。詳周禮,補儀禮,以記為傳,惡亂經也。褫五子,正學也。首補三皇,後續元、明,備史也。尊蜀漢,黜二國,正統也。刪梁皓、老泉,勵童無取也。削詩文女子,進羅、晏,重有用也。述堯、孔,期作聖也。或於端蒙之功少有助乎?康熙庚午,博陵顏某謹題。
美惠方集序【乙卯】
集者何?方也。方何云惠也?轉病為平,回死為生,取斯人而納之壽域,仁者事也,故曰惠也。惠之以方,何美也?孔子論政,五美之一,有曰「惠而不費」。蓋費而不惠者勿論矣;即使費而惠,恐濟難徧,且施易竭也,其與美也幾何!故惠出於費,雖帝、王、卿、相不可繼,况布衣乎?此因之說所由尚也。
是集也,方取其易知,藥取其易辦,人人可立致,處處可便采。一啟吾口,而病者平,死者生矣。一舉吾手,而病者不勞而平,死者不勞而生矣。孔子之論政,「因民之所利而利之」,吾之論醫,因民之所生而生之。故曰美惠方也。
美惠方何為集也?吾師金玉先生自童蒙誨某為儒者學,撫之如子,諄諄望某以出身從政,庶將舉孔子所論者於身親見之。媿某不才,甘蹈於醫;然銘佩師德,罔敢一日忘。惟是就養無方之職久曠,客歲秋,既遣乘奉迎,而師不樂遠出也。已而某親攜不腆以進酌獻,薄夜,遂侍寢。師蹴某曰:「吾不醫,邇問病來者踵相續,以臆為謀輒效,殊足異。」某曰:「嘻!殆天將以吾師生一方乎?」某知所以養師矣,請進得力單方以廣師之仁,即有儀酬者,取其報義也;即有食物酬者,權代某養,亦義也。於是集美惠方。
送彭恆齋尹長洲序【丙午】
占卜家有自春時決終歲豐歉災祥者,蓋天運翕聚之後,精粹之氣方布,此時醇厚則發育有力,夏之長養,秋之成實,冬之收藏,舉視此矣。而又何疑於人乎?故家修之學養氣節,服官之設施所由繫也。吾里恆齋先生幼失父兄,孤苦特甚;而能挺然奮志,淬礪自強,博極群書,戇昂行己。十七八為人塾師,體範即以尊嚴著。其既遊庠,因捐面諍縣君,直聲滿四境;本邑鄰郡士夫輩殆無不想望丰采者。順治初,卻足科名,力持鋒岸,親知或勸應鄉選,輒怒。迹其幼學節行,允足以廉頑起懦,為吾邑樹道學赤幟。迨壯歲以還,漸諳世故,乃幡然自厭其少時之矯激,而易之以圓通;且肆力揣摩,以求遂其壯行志。其文滔滔浩浩,古核雄麗,雖吾鄉薦賢書。躋南宮諸名士,未能或之先也;而訖以選貢筮仕,亦命耳。客冬掣籤銓部,得長洲,蘇之附郭也。
夫蘇非有明盛時况鍾所治者哉!向者先生與予談通紀至青天政績,忻然歎羨,若將親見之者,今其有以遂夙願乎!予聞里中父老述先生大父天台公曾尹平陸暨鳳縣,鳳異旱三年,公抵任遂雨,鳳人懽呼目為「彭龍王」,以公漆面長髯,如祠塑龍神狀,又能致雨故也。其釐政惠民,有古循良風,迄今廟祀儼然,每遭旱,其民猶相率禱於祠,輒應。於戲!古今神靈,固人間良吏為之哉。先生入而拜主,坐而掀書,猶然先君子之家訓也;出而端臨,遊而瞻眺,猶然况太守之城郭、土俗、人民;纘祖緒而媲先哲,在此行矣。吾想其陞長之堂,聽長之政,必如二公之明斷果決也。吾想其居己之心,行己之身,必如二公之嚴肅廉正也。吾想其撫長之民,化長之俗,必如二公之仁慈有制,而宽猛相濟也。吾想其因長以報國,借民以愛君,必如二公之忠勤懇摯而不恤其私也。吾想其不忍取長之民以奉人之貪,不忍酷長之民以媚人之意,必如二公之端絜嚴毅也。吾想其治長報績,超擢既去,必如二公之尸祝不衰,令聞無窮也。凡此吾皆以先生少時之學養氣節卜之也,不猶占春風之醇厚,而決一歲之豐祥乎!
先生行矣,吾將數月之後,洗耳以聽官聲,而慶吾黨之有人矣。
送王允德教諭清苑序
昔吾友谷若衡以孝廉教玉田,吾送之曰:「近世概以閒署目教職,某深為司鐸者恥之。昔人言本原之地在朝廷,吾則以為本原之地在學校。朝廷,政事之本也;學校,人才之本也,無人才則無政事矣。令天下之學校皆實才實德之士,則他日列之朝廷者皆經濟臣,雖有不願治之君相,誰與虛尊虛貴,作無事人、浮文人、般樂人者。令天下之學校皆無才無德之士,則他日列之朝廷者皆庸碌臣;雖有願治之君相,誰與為養民、教民,作辦艱危、興禮樂、定成平事者。故教職最閒,實最要也。
今吾友中博允德王子,孝友性成,終日坐,無一浮詞,無一躁色,詩所謂「德音孔昭,示民不恌」者,正其人哉。吾燕士古稱慷慨悲歌,或不免義過為俠,為躁,得此佳師範,何其幸也。且吾友以選貢試當縣令,嘗為索中堂子姪師四載,左右曰,阿師一言即縣令矣,吾友不肯一言也。曰「吾不能作當世縣有司」,竟請就教。推此操亦何能朘民,何能媚上,則信乎不能作今世令。雖然,茲無患矣,撫憲山右于公所色喜者清廉吏,所薦拔者幹濟才,即州縣固不以朘民媚上為能事也,教職又何憂?吾子可出其生平所學,進清人士而啟迪之,使門下孝友端謹退而在下者皆如吾子,清廉幹濟進而在上者皆如今撫憲,則養民教民、辦艱危、興禮樂、定成平者,他日必皆清人士也。且必將見知於諸賢憲,薦入太學,將使天下士皆如清人士也;則宋之胡文昭教授湖州者,不得專美於乾坤中矣。閒署之恥,端自吾兄而雪焉。
敝廬密邇教地,三月後將觀士習,而慶吾黨之有人矣。敬拭目以望。
送張文升佐武彤含尹鹽城序【壬申】
吾每歎三代之良法,漢莫及焉;漢之良法,唐莫及焉;唐之良法,宋莫及焉;宋之良法,明莫及焉;蓋氣運治術之遞降也如此。漢家不復三代,夫人而知之也;至漢之舉孝廉,重守令,三代餘意也,唐失之。唐之立府兵,節度自徵士,三代餘意也,宋失之。宋之十科舉士,郡守生徒自聘師,三代餘意也,明失之。今中博彤含武公將尹淮南之鹽城,問人於吾門李子剛主,遣使束帛价劉子玉公道其誠,將求賢以自輔。其能修盛唐節度徵士之故事,而得有宋郡守聘師之遺意者歟?
吾友文升實被隆遇,其何以稱此誼也!文升與予共學十餘年矣,其於漢、唐、宋、明制度之純疵,政事之得失,士習民風之利弊,見解能詳能斷,固多勝於予;而於三代聖人之大經大法所以位天地、育萬物,若井田,若封建、學校,又皆嘗探討其精意,酌度其因革,具有成書。是行也,將擇漢、唐、宋、明之美政,而且遠法古聖治一邑之三代,文升能事也;雖然,非今日所能為也。是必佐鹽城政和績著,天子特擢武公於上位,方可請復唐、虞、三代之舊,而非今日事也。然未嘗不可推此意,以惠鹽民也。鹽之田即不得如古井田,苟使民之有恆業者得遂其耕穫;無恆業者能免於饑寒,家給人足焉,即謂之今日之井田可也。鹽之人才即不得如古封建,苟使民之有德行者各任之約、耆,有能幹者可任之保練,分職效力焉,即謂之今日之封建可也。鹽之士民即不得如古學校,苟使民之樸愿者皆知孝弟忠信,士之俊秀者皆能禮、樂、兵、農,即謂之今日之學校可也。此自吾弟能事,吾將數月期年之後,遙聽武公官聲矣。
是行也,吾老友計公令嗣與焉;吾知交輔以佐政,交修以進學,兩有益也。元請稱觥以修祖道之禮。聞之:「富者贈人以財,仁者贈人以言。」元貧無財,敢強顏附仁者之例,請有所祝也。忽憶退之送石處士之三祝,先得我心矣。請吾弟錄其序,並請武公各錄一紙置座右,則願吾弟之自處,與武公之自處,及吾弟之與武公之交相處者,舉在是矣。無庸贅。
送安平楊靜甫作幕序
僕少年狂妄,輒欲希古聖賢之所為,聞為古聖賢者輒造廬拜訪,師之,友之,求切劘我,提相我。一時所得諸長者,率究心於主敬存誠,靜坐著書,為程、朱、陸、王把持門戶。求其留心經世濟民之業,而身可行之、手可辦之者,吾鄉之北,惟督亢五公山人,吾鄉之南惟中博計公楊先生,吾鄉之東,惟蠡吾張子文升,則儕行矣。
僕之拜計公先生也,忘年德而接納,每見則舉天文、地志、兵農、水利、算數,披圖拈訣,或下及槍棍技擊,手著作式,嘗終夜不輟,一如五公山人之相遇。惜五公山人之子言浮而質懦,未克負荷,且中年物故,五公之後不復見五公矣!康熙甲子哭計公先生,坐對其長君靜甫,辭氣沈飭,老成可人,心微喜吾老友有子矣;未大奇也。
已,蒙弔奠先大人之喪,冠服舉止,益樸蒼,無佻稚氣,又心喜吾老友有子矣;仍未大奇也。已而僕之束巖,過靜甫齋謝前誼,則赴常山院試矣。與其堂伯遊郎仁社學,距百武,聞書聲口然,依若師在館者,異之。入見童子十數各守案喔吚,若師在座者,一童子扠手持出恭牌登圊,往返領交惟謹,依若師在其上者,又異之。其伯翁呼揖,魚魚而出,衣衫俱絜整,東上班齊,拜起如一,依若師在其側為之紀律者,更異之。
昔宓子賤之治單父也,能使中夜漁者體其心,得魚之大者;小者皆舍之,曰:「吾大夫愛之,欲其養之也。」夫子使人覘治,得聞其事而問焉。對曰:「誠於此者形於彼。」今靜甫去二百里之外,使其弟子儼然畏之,其用此道者歟?於是乎大奇。使靜甫得蒞政敷治,執麾教伍,亦如此郎仁社矣。
吾聞今將佐其舅氏彤函公治淮安之鹽城,而彤函公禮聘吾友文升與共事,則尊大人所齎志以沒,與靜甫所以教郎仁社者,正可出之相與商劑以輔彤函公矣。他日公得報最,天子優擢,則共輔之以仁惠蒼生者,又豈止鹽城哉。靜甫勉之!
崔孝子廬墓序【乙卯】
博陵習齋顏氏之友為姚子伯濤,客歲長夏,過其齋而告之曰:「安平傅氏莊有崔生者,年弱冠,丁父艱,能廬墓,可不謂孝乎。少而有志,篤百行之原,其進又可量乎!願吾子有以贈之也。」顏氏泫然拜手曰:「噫!僕兩間罪人也。不生於空桑,而為天地所絕,曾不得吾親而生養、死居喪焉。仰媿俯怍,視息徒寄,遑覥面出言以加孝子乎!」伯濤拜手訂屬曰:「俗尚日偷,至性幾人,雖有所愴,當轉為慕,願吾子終有以贈之也。」
顏氏肅然拜手曰:「喏。」踰年春,伯濤以書見訊,顏氏乃展然拜書以答之曰:「嘻!所教崔生廬墓言,九閱月未有所呈,非忘之也。廬墓非古也。古人之居喪也:奉其親主於殯宮,倚廬中門外,粥食,不食菜果,不酒肉,不入內,不偶坐,不侶行,朝夕哭,朔望奠,哀至則哭,三月不怠,期悲哀,三年憂。禫後擇吉內新主於廟祠,行祭禮焉。故喪中奉主於殯宮,喪畢奉主於祠廟,而墓不與。蓋人之死,形歸幽窀,神返堂室,孝子尚神,不尚魄也。故曰廬墓非古也。廬墓者,近世孝子之不得已也。自禮俗崩壞,家無禮法,人無禮度,中門不窺,內外界嚴,孝子能自信之也,未必能兼為人信之;言而不語,問而不對,孝子能自守之也,未必保人皆守之;則患有奪喪之人,而其為喪也不終。大喪廢業,非杖不起,孝子能自遂之也,未必家政可使之遂。其家有喪,君命三年不過其門,孝子欲自安之也,未必吏治能使之安,則患有奪喪之事,而其為喪也又不終。所讀惟喪禮、祭義,所思惟父母罔極,孝子志自一之也,而聲入於耳,形入於目,鄰情眷誼,旁人歌笑,皆足以雜孝思,則患有奪喪之情,而其為喪也卒不終。是以決志於塋原之畔,搆環堵以自蔽,庶幾其信吾哀而可守也,遂吾哀而可安也,而孝志一矣。蓋亦由家不設殯宮,奠不重神主,故得為是也云爾。然非三患迫之,則殯宮之制,神主之禮,孝子必能慮及而考究之,何必戀戀無知之魄,從諸荒野以蹈『之死致生』之不智也。故曰廬墓者,孝子之不得已也。」
我上谷孝子最多,以廬墓聞者更多。以吾耳目所及,則若蠡吾王孝子一龍、渥水仇孝子雲慶、金容孫徵君鍾元尤表著者。王孝子家無餘丁,惟妻杜氏,每餉,去墓百武,懸一樹,輒避,孝子取食,仍懸器於樹還廬,杜乃取之去,蔣戶曹有傳誌之。仇孝子六十無子,畜一妾,親知力阻,以無後非孝而不顧,大雪沍寒鬼燐頻繞而不悔,孫徵君有傳誌之。至若徵君,又充廬墓之孝,而為今世名儒,節操學品,卓異一時,幾與古人頡頏,所謂立身揚名,終孝事者矣。要皆行孝子不得已之事,而不失古人居喪之實,故可傳也。
僕見今所稱孝子者,始也不飲酒矣,不食肉矣,不入內矣,久之而旋渝焉。今之所稱廬墓者,以孝聞於外矣,而信邪說,犯名教,干先王之法以為父母戮,此豈孝子而有此乎!抑其孝有不真云爾。故予之,非敢為孝子疑也,恐予言不信也。今伯濤再促,必有以見其久而不渝矣,必有以見其非沽廬墓名而行辱親者矣,則今日實盡喪禮,與王、仇媲美,他日充為大儒,與徵君並駕,吾端有望於崔孝子矣。
昔仇孝子之在雪廬也,題咏獎贊郵致者累牘,皆聚而焚之。非惟遠名也,孝子痛楚惻怛,若崩墜其天,若斬戕其本,若決裂其肝腸,方自以為罪戾莫重,聞人譽語,反傷其心。故予不敢作過情片字,吾友以此上其廬,當不為崔孝子所燼矣。
烈香集序
宇宙真氣即宇宙生氣,人心真理即人心生理。全其真理,自全其生理。微獨自全其生理,方且積其全真理者而全宇宙之真氣,以扶宇宙生生之氣。予悲夫人心之真理日散,懼夫宇宙之真氣漸磽,則人之為生與宇宙之生生,將終不虞、夏也哉!即終不虞、夏,何遽不存虞、夏意?存虞、夏意,終有虞、夏望也。乃歷觀諸史冊,博求之當世,殊不似商、周前之人心宇宙,處處真氣洋溢,人人真理布濩也。存人心之真理,以撐持宇宙之真氣者,止數忠臣、孝子、節婦耳。
忠臣、孝子復有名心為之者,則其真不真未易辨,惟節婦生長深閨,非感之詩、書,非激於親戚、僚友,率多真。以予所親耳目之者,若順治間滿城范烈女,未醮殉夫,有庭前海棠頓白之異,郡守胡公蒼恆表其事,贊頌徧天下,上自公卿,下至韋布,定興范孝廉彙成集,顏之曰雪棠紀。板已兩刻,傳播海內,何其盛也!予當時才成童,不解詩文,後交其舅田處士沛然乃補一贊。
今吾友吟庵賈子輯蠡人士賡歌徐烈婦者為烈香集,並自為傳引,舉以商於予。予曰:「是集其媲美雪棠,又為吾郡一奇蹟乎!徐烈婦其又為存人心之真理,以撐持宇宙之一人乎!使天下之婦女聞烈婦之風,而皆生盡婦道,死不負夫,則閨門皆虞、夏矣;使天下之臣子,聞烈婦之風,而皆生盡臣子道,死不負君父,則朝野皆虞、夏矣;使天下之兄弟朋友,聞烈婦之風而皆生盡兄弟朋友道,死不相負,則風俗無地不虞、夏矣。」
夫真理自在人心,不觸不動;真氣自在宇宙,不鼓不起。儻是集與雪棠同傳,則歌謳之所及,鼓動及之,人心各充其自有之真理,而宇宙間散者日醇,磽者復厚,孰謂斡旋乾坤不由一婦人哉。方且動人心之生理,起宇宙之生氣,又孰謂其死於一日者,不生於千古哉!
公祝沈靜波耋壽序
原文佚
代族人賀心洙叔仲子吉人入泮序【癸酉】
聖人之道,莫大於禮。故姬公六典記六卿掌故,所以治八百載乾坤者也,惟統名曰周禮。中庸大聖道,至於發育峻極,而實指處亦惟曰「三百、三千」,君子尊道,全功歸結處,亦曰「以崇禮」。蓋天下無治亂,視禮為治亂而已矣;家國無興衰,視禮為興衰而已矣。故國尚禮則國昌,家尚禮則家大,身有禮則身修,心有禮則心泰。
吾家先人之立家訓,制族法,大約尚禮為主。迄今男正位乎外,女正位乎內,迥異他姓。予之歸宗也,族世父慷初翁告予曰:「秀才好禮,然尚不及吾家先人禮。」族大父後溪翁又告予曰:「吾家前世多秀才,殊不似今時秀才,每一秀才出,便似夫子樣。」予為悚然。問其詳,則又特推予族曾祖行龍泉翁,每臨筵獻酬,周旋動必中禮,諸賓厭苦,訝之云:「顏老太多禮矣。」龍泉翁正色曰:「先王制禮,正為我輩,我輩不為禮,尚誰為乎!」噫!漢、唐、宋、明之帝王,能如翁之以禮自任也,氣運必不降。漢、唐、宋、明之儒者能如翁之以禮自任也,儒教必不衰。吾家龍祖,真季世之中流砥柱乎!是以吾族之禮俗獨盛,吾龍祖之允祚獨昌,丈夫子五人,孫六人,曾孫十八人,而元、來、晜、耳,正繩繩未艾也。
龍祖之冢嗣邃明與少子武寧縣君洞明公尤孝友好禮。而吾叔心洙翁則又仁厚居心,以德行著,士林所稱龍泉翁之肖孫,邃明翁之肖子;而丈夫子亦五。長曰士俊,字千人,已補武茂才;次日士佶,字吉人,今歲得補文庠弟子員。二人皆嘗從予遊。予傷聖道之衰也,妄駁漢、宋訓詁、禪宗之套,而遠追周、孔三物之學。其教射也,俊居及門之尤;其教禮也,佶為及門之尤,予每嘉之曰:「吾門子華也。」繼吾龍祖之禮教,而昌吾學者,其在此子乎!族眾舉賀,覓予文,予忝族誼,無所容譽獎明則,惟述先人之禮訓,質吾叔,且以勉俊、佶昆弟,兼以勗族人,共期毋墮先緒云爾。
習齋記餘卷二
漳南書院記
肥鄉之屯子堡,遵中丞于清端公令,建有義學。田百畝,學師郝子文燦以所入倡鄉眾楊計亮、李榮玉等協力經營,益廣齋舍。許侍郎三禮題曰漳南書院。問學者日眾。郝子遂謙不任事,別尋師者十有五年。於康熙三十三年,郝子不遠數百里,抵荒齋,介友人陳子彝書,延元主院事,元辭去。已,又過,陳說百端,作十日留,元固辭。明年又价張文升以幣聘,予再辭。又明年遣院,中苗生尚信至,進聘儀,掖起復跪者十日,予不得已,告先祠行。
距堡北十餘里,漳水漲,堡人檥舟入,乃知其地苦水久矣。郝子率弟子拜迎,止其舍。卜吉,郝子及鄉父老、子弟咸集,從予行釋奠禮於孔子主前。郝子、鄉父老再拜,予答拜,揖,升座。弟子委贄四拜,乃令分班,行同學相見禮。諭之曰:「而地無文士乎?而遂致予,蓋將以成人之道自勗也。予不敏,敢以成人之道告。」乃出予習齋教條讀講訖,揖退。時左齋建其一,餘未定。乃進郝子曰:「謬託院事,敢不明行堯、孔之萬一,以為吾子辱。顧儒道自秦火失傳,宋人參雜釋、老以為德性,獵弋訓詁以為問學,而儒幾滅矣。今元與吾子力砥狂瀾,寧粗而實,勿妄而虛。請建正庭四楹,曰『習講堂』。東第一齋西向,牓曰『文事』,課禮、樂、書、數、天文、地理等科。西第一齋東向,牓曰『武備』,課黃帝、太公以及孫、吴五子兵法,并攻守、營陣、陸水諸戰法,射御、技擊等科。東第二齋西向,曰『經史』,課十三經、歷代史、誥制、章奏、詩文等科。西第二齋東向,曰『藝能』,課水學、火學、工學、象數等科。其南相距三五丈為院門,縣許公漳南書院匾,不輕改舊稱也。門內直東曰『理學齋』,課靜坐、編著、程、朱、陸、王之學;直西曰『帖括齋』,課八股舉業,皆北向。以上六齋,齋有長,科有領,而統貫以智、仁、聖、義、忠、和之德,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之行。元將與諸子虛心延訪,互相師友,庶周、孔之故道在斯,堯、舜之奏平成者,亦在斯矣。置理學、帖括北向者,見為吾道之敵對,非周、孔本學;暫收之以示吾道之廣,且以應時制。俟積習正,取士之法復古,然後空二齋,左處儐价,右宿來學。門之左腋房六間,榻行賓;右腋厦六間,容車騎。習講堂之東北隅為倉庫、厨灶,西北隅積柴炭,後為廁。院前門東一斗室曰『更衣亭』。凡客至通儐,拂洗更衣,一茶乃入。西為『步馬射圃』,上搆小亭。此矩模大略也。吾子謂何?」郝子拜手曰:「善。但此為百世計,獨無處燦地乎?」予曰:「念之矣。須院事竣,院前壑啟土必更深廣,引水植蓮,中建亭,窗櫺四達,吾子居之。講習暇,元偕諸子或履橋,或拏舟入,絃歌笑語,作山水樂,黃、虞,朋復何憾乎?」郝子大笑,刻日興工。
堡人好義雲集,許許之聲遐邇宵聞。習講堂成,高二丈有,奇架木覆苫,以肆望汪洋,莫購磚瓦也。中室板屋趺高三尺,三階;中為師席,朔望弟子謁拜,宣明教條,升之。燕坐會客,咸在幄前。讀書、作文如常課,而習禮、歌詩、學書計,舉石、超距、擊拳,率以肄三為程。討論兵、農,辨商今古;惟射以水不得學。四閱月,頗咀學習樂味。而漳水五泛,初橫二十里,繼至七十里,赤泥封稻穗,屋傾側不敢居,堡男婦各樹席鋪。予歎曰:「天也!」乃告歸。
父老弟子餞別泣送,予亦灑泪。郝子拜手宣於眾曰:「是院也,定為顏子書院。顏子生為漳南書院師,歿為先師。燦以祖產贈宅一所,田五十畝,合院原田共百五十畝,生為顏子產,歿為顏子遺產。」復立圖券為質。曰:「田少獲,即延先生還。」又請記其事。別後屢札來促,問其水災,歲益甚,而予老且病,亦未審遂否矣。然其興學敦師,與崇信聖道不痼後儒之識,俱不可沒也。康熙四十年三月六日博陵顏氏元識。
穀日筵記
壬戌歲正月四日,吾友剛主李子辱顧,出其父晦夫先生尺書,曰:「家大人將以穀日煮瓠爇醴,屈附近諸賢豪演藝談心,以共永春日。已預擬所嫺而各煩之事,吾子典禮,周旋獻酬,惟吾子攝之!塨幸奉老親之懽心以合諸友,亦合諸友懽心以娛老親。除五公山人寓獻,法乾王子館常山,遠乏价致,已人投之啟矣;帝臣魏翁、中博子諒交尚淺,願吾子重致之也。」予如教,先一日寄魏翁書,約同赴,至日策蹇過其里,則守道价守、令力迫入上谷矣。
予惝然,獨之蠡。至,賓主笑迎曰:「典禮先生未臨,先至者猶未敢率為禮也。」予拜手曰:「卑猥曾未得充公西子僕御,敢辱斯任!」賓主申命,予拜手曰:「請勉從事。今日序行惟齒。先賓主賀歲禮,次主賓獻酬禮,次即坐禮。劉公肇南齒德出通筵,為尊賓,張公函白副之,先為禮。眾賓拜二翁及相為禮,皆再拜,主人與賓拜準是。主獻肇南公。公酬眾賓。剛主代獻酬。『老者不以筋力為禮』,亦禮也。」適法乾同其從兄效乾父子不期至,法乾擇不宜齒序者,相予不逮。主人抖健不自老,各手獻。予佐肇南一酬。餚饌強半,拳師冉懷璞入,皆出揖,坐之對尊賓。三飯畢,旅酬舉。予起,拜手揚言曰:「今日缺司樂,請以禮職僭攝,可乎?」眾許喏。予曰:「請先風、雅、頌、樂府、古樂,次今樂。」眾亦諾。予因率先歌淇澳首章,取相勉於學修,且以瑟、僩赫、喧糾筵儀也;剛主歌伐木,取聲應氣求,相期以和平感神也;眾歌勺,取際純熙,共樂耆定也。三終,乃藏鉤,約負者歌、飲。主人肅容笑色稱觥起曰:「拙老不能歌,請每賓陪飲三白。」
予適勝,陪觥未及,得封袪遊目。中座之髯鬢皤皤、長眉隆準、翼肱尸坐,而退然以謙,忻然以和者,肇南也;溫溫如玉,無厲色疾聲,冠翦絨、被縞素者,函白也;赭面黃髭,昂昂英武,而顧瞻惟謹者,彭子諒也;行行自負,高歌壯氣,銀色金鬚者,張文升也;侃侃不阿,辭驚滿座,柱其首、肅其睚者,法乾也;顏煦煦,語安安,側面輕謳者,趙錫之也;貌質軀健,據坐癡如,力擬虎、拳擬石者,魏秀升也;恂恂樸樸,不言不笑,外若無辨,中實井井者,賈子一也;繡口簧音,委曲盡致,而倩盻夭夭者,劉啟三也;羢巾布服,老成頹如者,主人之壻效乾也;前席恭謹,垂闞指甲,時一低語者,效乾二子及北鄰劉郎也;朗目蒼髯,峨冠古服,莊莊其容,雝雝其氣,而目羅一座者,主人晦夫也;肩竦手前,和歌接語,左盤盂,右壺盞,睨承父指,環慰賓情者,主人冢嗣剛主也;悤悤去來,或攜樽,或捧柈,或倚扉而笑,或乘閾而舞,為成童,為齔,為尺餘孩者,主人之三郎培、四郎春光、五郎八斗也;貫行分往,執罏司酌,應呼供事者,賓從主僕不之辨也;楸素其中,彩繡其緣,煥然龍蛇,踞巖蔽松,鶴舞鹿齯者,座壁所懸主人先子祝壽之錦帳及南極老人圖也。
予方顧樂,眾賓忽起求間,魚魚雅雅,散釋庭前。公請於三壯士曰:「勝友如雲,禮文秩秩,諸傑耀武以吐豪氣!」於是子諒、懷璞舞雙刀,飛蛟繞蜺;子諒又獨舞單刀,張目如炬;秀升捐衣而前,與二子技擊,不覺日之夕矣。肇南以老辭行,效乾父子與冉亦去。剛主舉弧、矢呼曰:「今日本期宴後弦歌,歌後技擊,復步騎射;日不退舍,或不騎耳,步射可缺諸?」眾遂鞶腰挾弤,培童攜榼,光童執爵,子一提珠算,繞巷北三儀街,三揖讓,升話心亭,推法乾為射司馬,與主人立監兩階。二人為偶以射,矢揚塵,侯響,司計者將登馬,司馬厲聲曰:「錄小中,善射者之恥也,不許。」三周。主人拈鬚振臂曰:「身雖老,心猶躍躍逐弦聲動也。」時已見星,乃卒射。子一呈馬曰:「某中幾,某中幾,某某闕錄。」培、光注爵俟,勝者惶赧曰:「不足言勝!」爭取爵。司馬曰:「負者飲,禮也,勝者無得鳴謙。」乃三揖讓,升,負者弛弓,脫決,立飲。詩云:「舍矢既均,序賓以賢。」又云:「四侯如樹,序賓以不侮。」今日兼之矣。
乃返,然對燭,促兩席,歌籌復舉。三巡後,函翁脫囊橫琴,鼓劉誠意客窗夜話,一座寂然傾耳,悠悠渢渢,如倉庚鳴楊柳,如幽人語谷溪,翁手揮上下,容目愉愉,如霽雪光風,聆而之,不覺其移人也。剛主繼作,調幾雙絕。酒籌乃復舉。秀升、錫之弦鼗倚歌。已而眾出,予與一二老在座。忽喝嘩如雷,問之,則秀升月下戲舞,平地一躍,遂登東室榮巔,眾賓喧也。奇哉!世傳常忠武飛上采石,信不誣矣。函翁囅然呼曰:「盍聯句!」即唱起句二,文升諸友及予成之。剛主又擬樂府曰進酒,各就一章。主人神情倍王,賓亦樂甚,大飲益清醒。遙聽漏鼓重四矣。
諸賓告退,主人歸內,予亦就榻。法乾、子諒與剛主更呼飲達旦,環坐榻畔,與予勸善規愆,儀色始終如常云。
尋父神應記
康熙甲子正月元日,夙興,祭先祠,筮尋父,得小畜之四爻曰:「有孚,血去惕出,一尢咎。」乃弔死辭生,四月八日,告先祠啟行。初九日路禱關侯祠,求簽得中平,譜曰:「高祖遇丁公。」五月十八日踰永平東嶺,野有關侯祠,入禱,得籤仍如前,不已異乎!二十日抵山海,二十一日祝關侯祠,二十二日祝武寧王廟,候引旬餘。六月初四日,關城主人曹梅臣之從兄君佐,瀋陽北陵千總也,還自京,遂同行。十三日已刻過太宗所建大石橋,君佐邀予食其家,予從之。過韓英屯南,即吾父墓頭,而予不知也。傷哉!
十五日禱城隍廟,求籤,曰「大吉」,再求則凶。七月初一日禱東嶽廟,求籤,曰:「大吉。」有「行人西北方上去,有人說與事根緣」,及「雲開見日」之語。八月朔,禱城隍廟,求籤,亦曰:「大吉。」譜曰:「好事將來。」九月初一日復禱東嶽,秘祝出門聞聲遇人,即神指也。得「彭」字。相字法,平直畫屬年日,斜畫屬月,右旁,左旁壴,上十一,且喜頭也,其三月十一得信乎?及乙丑元日,復禱城隍,求冥中感應籤,譜有「團圓十五月光明」之句。又求夢兆。及夜,夢賈師賜宅,北壁長龕,朱票層累,一人中室修池溝,旁有一坑,北高南下,陷地中,出遇繼父楊翁從尖山焚香還,挽留之。寤,思賈者,父乳諱也,朱票盈龕,神其冥中行查乎?坑南下,繼父還香,其亢星南下之時,給父還鄉乎?次日以所夢質奉天府丞束巖張先生。先生愀然不語,已而曰:「解之恐傷孝子心,不解則負質問意。夫坑,安寢處也,而陷地中,北高南下棺像也,殆尊君棄世,神給音問還鄉耳。」
前以冰雪不克出,惟北達鐵嶺【即古黃龍府】之小河山,東抵撫順。正月三十日乃南出天覆門,一騎者呼予曰:「若父有矣,在蓋平之陽,臨河孤家是也。」直往訪之。二月初三日踏泥,一望無涯,或教從西山坡繞行,則更甚,人畜皆陷不可出,仰天歎曰:「死此矣。死亦何憾,恨未見父耳!」忽得出,循隴約三里許,始得路;至其家認問,非是。留蓋訪十日。
是時予妹艮孩在呂嫗席,聞保定府朱秀才【因父在朱氏被裹出門,不道顏。】尋父,心怵然,疑為父子,使尋吾三日,吾不知也。還至海州,禱城隍,求籤,譜又云:「大吉。」詞曰:「望渠消息向長安,好把綾花仔細看。見說文書將入境,今朝喜色上眉端。」思今以瀋陽為長安,又吾寓關生家,實在長安巷口,曰「見」,曰「今朝」,皆急詞也。遂過海、遼皆三日,遄歸瀋,以二月三十日至。越三日無音,憂愴甚。至鼓樓,則凍糨所粘四面報帖俱風損矣,更粘報。是夜有赤面偉身者見夢於妹艮孩曰:「咄!女,吾關某也。汝父之子來,可急尋之。明晨當見六兄,賽我一豬,吾曳其足,汝宰之。」妹寤,思明晨兄弟會,何以得六兄,何以曳豬足?遲明,呼其夫弟金五曰:「夢神言,今早見兄。阿叔可再尋朱秀才。」金五過鼓樓,見吾所粘報,謂其許僱匠曰:「向於何地覓朱秀才?報明言夜止小東關劉木匠家,晝在長安寺巷馬牛彔處,其往尋之。」予方張醫卜案,許來問予曰:「相公得太翁信乎?」予曰:「信多,苦不真。」許曰:「我造鋪主金四翁家婦自言為太翁女,亦未審真未,盍往一認?」予隨之行,入見心驚,以妹貌似吾叔女也。問鄉居不知,問父諱貌、瘢痣、年庚、東來歲月俱合,不覺相向哭。隨問妹不記鄉貫,何遽使尋吾?妹述所夢,且問父來方二十二歲,何以有六子,且神曳豬足,何也?予曰:「豬我年屬也。六字曳足,則『元』字矣,我名也。」金翁及其二子愕然曰:「神其示名矣,異哉!」妹問何以使我宰?予曰:「宰豬,骨肉相見也。」問父安在?妹曰:「已卒於康熙十一年四月十二日。葬韓英屯。」又哭久之。是為三月初四日也。乃悟東嶽籤指,蓋韓英在瀋之西北;乃悟城隍籤指好事將來,謂子女相見也。
初七日謁墓於屯西南隅,則予初從君佐經過處也。顧身歷罔知,是非神明掖引,烏有今日哉!伏哭求應,焚楮貝處起一小旋風,又楮灰逆風入墓隙,望之益慟。又卜易,得剝之六四曰:「剝牀以膚。」再卜,得隨之六三曰:「係丈夫,失小子,隨有求得,利居貞。」是夜宿妹家,頓病如崇狀,約至丑、寅界,右手心如錐刺痛,驚寤。旦還兄家,入門,嫂遽病如祟。夜中兄之主劉四同榻,亦病同予,乃知父赫其靈也。及旦,易楮貝焚祝曰:「此父堂姪家。父神之來固宜,行將立主奉安於此。已顯於兒身矣,父堂姪希湯婦、堂姪希湯之主即有觸忤,幸宥之。」遂皆愈。初八日定稅服,十日宰牲辦祭。遼左俗尚鬼神,鄰比聞予父疊張靈異,士女咸效屠廚。十一日祭墓,題神主,載還安兄外寢,遂行初虞禮。坐苫次,乃思向者「彭」字之兆,正應三月十一日也。十六日,嫂聞關東故事,裁楮貝錢一圓,上主諱處,輒受之。愛子受子錢,愛女受女錢,非其子女不受。予心鄙之,已而裁錢以試,不受,愈以為無稽也。至巳刻坐苫次,思適原不誠,即理果有,宜不受者。更起誠敬,焚香再拜,祝曰:「兒跋涉數千里,尋父週年,儻憐兒,請受此錢。」果受。復再拜而哭,因祝吾父有靈,當俟妹來見之,雖遲晝夜勿舍也。使迎妹,越日始來。嫂指錢示之,妹大哭,移時大風入室乃落。妹亦上錢,不受,曰:「父遽移愛於我兄乎?」遂大哭,嫂慰之不解,鄰媼慰之不解,更裁錢上之,亦受,乃解。蓋初上時亦嬉笑不誠也。
四月朔,奉載西歸,途中每遇大河輿梁、城門,必下而再拜祝佑乃過。一日勞倦偶交睫,輒若人附耳語,驚寤則及梁矣,急下拜祝。或假寐聞喝驢聲,啟眸則驢屈脊駛步若著鞭狀,四顧無人也。予下溺必作聲,必出車後,一日忘作聲,見車後若隨一青衣人,諦視不見。一日聞車後緩鐘音,又若巨鑾,謂大車踵至耳,下顧無有也,聲在車中,自辰達申,乃已。一日誤循山轍,躋巔則陡直不可下,大憂恐,祝曰:「顏元奉父主過此,非神力呵護則危矣。」週視山勢,得斜坡飛下,崎險萬狀,竟無恙。十二日抵松山堡,思今日吾父第一忌辰也,須成奠,苦無市脯。聞鬻餅飯肆,急赴,僅得餅三枚,稻一盂。憂煩如迫疾,莫如何。忽一人直車而來,臂籃中二生魚躍躍,予喜如獲百鎰,投店薦之。予妹但記忌月、日,忘忌時,茲辰忽有巨蛇死考車下。蓋父蛇屬,意者忌在辰乎?
五月五日抵舍,奉主安南場。族人嘗預夢一老翁同予還場中理麥務,迨此時三虞,麥適登場矣。更月餘,不復靈爽如前,疑神之來不來未可知也。至卒哭祭奠,具陳三獻,讀祝畢,伏哭,忽熱食+卷墮予懷,異哉!使供獻未穩,豈待終獻、終祝、伏哭而始墮哉。且予叔母王從旁望見自盂墮桌,又輾轉久之乃落懷也。乃知向者之屢著明徵,久睽也,信予也;近之靜處以寂,既歸既虞,神安也,不挍族幼也。噫!神應之種種考為之乎?神使之乎?神之力,神惠不敢忘也;考之靈,考慈不敢泯也。獨是巨細惡戾,獲罪於天,不可勝誅如元,而神猶監惠如此;頑蒙忘親,遲尋粗疏,不可勝謫如元,而考猶見慈如此;嗚呼痛哉!作神應記。
孝子王化麟尋父記【壬午】
孝子王化麟,東鹿白殿鄉王明子也。甫六歲,明以事出,絕音問者三十餘年。麟思慕特切,日夜蹤之,苦罔所向。忽得明家報云,寄自嘉興。麟即棄家往覓,過汴,有人語之曰:「若父去嘉矣,今在汴鄙,可適瓜圃。」麟如其指,遇一人問之,則其父也。殊無所寄音。然則嘉興之郵封,瓜圃之指引,孰為之也?「至誠感神」,虞書不益信乎!遐邇胥以為異,聞之縣令,旌其門。有狼歇莊王輝臣者以告顏子春若,遂記之如此。
柳下坐記
甲辰五月夏至前四日,思古人引僕控馬+蒙,被緜褐衣,驮麥里左,僕禾+朵,獨至柳下鋪褐坐息。仰目青天,和風泠然,白雲散聚,遂朗吟「雲澹風輕」之句,不覺心泰神逸。覆空載厚,若天地與我外更無一物事。微閉眸視之,濃葉蔽日,如綠羅裹寶珠,光耀在隱露間,蒼蠅繞飛,聞其聲不見其形,如躋虞廷,聽九韶奏也。胸中不覺空焉洞焉,怡焉暢焉,莫可狀喻。孔子曲肱疏水,顏淵簞瓢陋巷,當日不知作何心景,自謂今日或庶幾矣。
昔從大父牧畜池邊,同惟一高歌太和峯,曾咀此味,而己數載之不復,何幸又覩吾性本體乎!彼世之好色好貨,好名好利,營營自隔小者,豈知當下自有如許乾坤耶!彼世之嗜碁酒字畫,木石花草,玩物喪志者,豈知目前自有無窮清賞耶!彼世之侈心文繡珍饈,管弦詩賦,沈溺忘反者,豈知當躬自有深長趣味耶!至於面壁為野狐禪,九轉求羽化仙,置其精力於枯寂無用之地,放其神明於玄幻莫定之天,又焉可語以此中光景耶!
惜也,工力尚淺,一念不敬,即一念不仁;一念不仁,即一念不如聖;一念不如聖,即一念不如天;以當前即是者,如隔萬層山矣!吾心本體豈易見也哉!聖人之化,化此也;顏子之不違,不違此也;諸賢之日月至,至此也;今雖偶爾彷彿之,則僅可謂時至而已矣,何足恃哉!雖然,一時之天,與一日一月一歲之天有以異乎?一時之心,與一日一月一歲之心有以異乎?謹天人之動,密克復之功,如天之行健不息,即聖人之純亦不已,豈不常如此時哉!還齋為柳下坐記。
習齋記餘卷三
答許酉山御史書
某伏棲草茅,年踰半百,尚於聖人之道毫髮無可自信,自謂苟且了此生,無復他望矣;惟熱心斯世斯民,深望有擔當世道者,而曾未見其人,每仰天長吁,時或淚下。嚮友人剛主氏還自都,見述先生品行,且曰:「先生疇昔所望,其在是耶?」因出河洛源流、擬太學祀典、聖學直指二冊示僕,讀之神情忽為一爽,胸次更加一擴,大半如平昔意中營營者;不覺兩手額祝曰:「天生先生,真有意於斯世斯民也哉!」恨隱見殊途,無由接欬笑,通聲問。謂剛主曰:「曩聞太倉陸道威學識似得孔、孟本旨,而終未謀面,已為深憾,至欲讀其遺書,竟不可得;今又可失之許先生乎?第恐居下援上,為有道者羞耳。」何幸先生不棄,辱垂手教,下及無知;敬置案上,再拜展讀。知存性、存學得達記室,願先生砭其愚,訂其頑,勿俾疏狂偏執,取罪先賢,是所望也。
又見次僕於椒山、江村、夏峰三先生下,擬諸三代逸民,頓覺驚慚無地。先生蓋獎勵後學,稱人嘗過其量之苦心也,某敢不自愧自策;至謂更在無懷、葛天之上,則傳僕於先生左右者或有過當,而反失僕本色。僕自揣冥頑,不能與時賢爭青紫則有之,若妄志妄學,則仍在中古人物,不甘作太古樸茂也。但謂為今世之景星、慶雲,祥麟威鳳,先生自道耳,僕何敢當。
又承教近代大儒,孤介立品,宏通建業,或著作立言,接踵而起,獨歎聖學絕響,而以庖羲之「一畫」,唐、虞之「一中」,孔門之「一貫」勉僕。夫庖羲大聖,「一畫」洩天地之秘,第大聖自喻,而以「一畫」之散見,如八八六十四卦,與天地共見之而已,唐、虞之「一中」,第堯、舜、禹三聖面授,而以「一中」之作用,如三事六府,與天下共見之而已。孔門之「一貫」,第孔子與顏、曾面授,而以「一貫」之散殊,如四教、六藝,與三千人共見之而已。「直會一中」,先生言之,自當能之;僕之駑駘,何敢躐等自誣,但願勉習其散見。儻於一二粗迹見諸身家者,稍可自對,足矣;所謂「一中」者或可俟諸他年,得大君子鑪錘,猶未敢自信果可與聞否也?臨池北望,依依不既!
與都察院許酉山書
前讀河洛源流、聖學直指,知先生識詣之卓超,聖道之統緒有攸歸矣。繼承翰教,忘德、忘貴、忘年,而先施於草茅寒士,非成德之大,憂道之切,愛士之殷不至此;僕心景之。踰年又蒙特刺下問,曷勝悚感!第伏棲荒鄉,曾不得見一遊都之人,徒鬱鬱如結,而竟不能馳一紙於函丈下。茲安平鄭生苦凶荒適京,素嘗問業於敝齋,知先生之下交也,欲進炙道範以求益;敢以便敬質積疑,惟先生教之。
聖學直指中有「氣魄大才」一段,云「肩荷世道,救濟生民,治能輔治,亂能撥亂」,吾儕今日用何功,操何具,可以辦此?有「骨力名賢」一段,云「干城名教,扶正人心,達則兼善,窮則垂教」,吾儕今日用何功,操何具,可以辦此?又云「擬合纂一部希聖達天全書,與同志講求」,今可成否?希示下。
河洛源流真二千年獨闢堂奥,獨窺孔心之識,宋、明諸儒當俱拜下風也。竊疑字句一二未穩,擇人一二未確,如管仲、趙衰下「尊」、「攘」二字,似宜改刻。春秋是吾子將為東周手段譜出,儻得遇,便如是整安撥正耳,若謂一作便已安,已正,恐孔子之心戚矣。「治亂皆不出」一段中,四皓、子陵是漢家二祖求之未盡道,未可等之巢、許例。「治方出,亂必不出」一段中,仲連熱腸世事,恐未可等之沮、溺例。「治亂浮沈,置天地民物膜外」一段中,恐虧罔墨子;許行、夷之恐不足道;赤松、達摩非我族類,似不足齒。至於諸系圖孔注「聖師」,確矣;「道祖」二字,或可議乎?虙不齊世訛為「宓」,是僕所推尊為聖門顏子下之一人者,以治單父與孔子對哀公嘗稱為霸、王之佐也。配饗似宜進子賤、冉仲弓、有子若而六;孟子特廟,不知鄙見何如?「各代大儒」一段,僕意宋推胡文昭,元推許白雲,明推韓苑洛,未審當否?結語中曾子輿訛為「參」,宜改刻。漢賢不有石奮、管寧、黃憲等耶?何負經生伏勝、高堂輩也?明之王文恪似當次之曹丘例;揚雄為莽大夫,春秋所必誅,尚可從祀乎?陳文達似可進之韓、范例,間於蔡、黃中,似不倫。宋、明儒之不惑於禪者固鮮,張九成尤甚,正戴儒冠和尚也,夏峰宗傳已誣,先生似不可再誣。此大著中積疑,求先生教之。若近有所成,與茲二刻並求賜教,敝齋俱無也。
又有經書積疑三種:各書俱言「古禮尚右」,又云,「神道尚右」,乃成周廟制左昭右穆,不又尚左乎?曲禮「席南向北向,以西方為上」,「東向西向,以南方為上」,反覆不得其義,雖陳注引朱子解,僕終未喻。春秋於文姜辱周公廟與於弒君之賊,乃書「葬我小君文姜」,傳家謂之「諱國惡」。春秋於夫人會齊侯皆詳書之,顧於死後諱之,於僕甚不解;請先生賜教,以開聾瞽,不勝遙企。北望依依,不既欲言。
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【甲寅】
某聞氣機消長,否泰剝復,天地有不能自主,理數使然也;方其消極而長,否極而泰,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,亦理數使然也。越稽孔、孟以前,理數醇,尚其實,凡天地所生以主此氣機者,率皆實文、實行、實體、實用,卒為天地造實績,而民以安,物以阜。雖不幸而君相之人竟為布衣,亦必終身盡力於文、行、體、用之實,斷不敢以不堯、舜、不禹、皋者苟且於一時,虛浮之套,高談袖手,而委此氣數,置此民物,聽此天地於不可知也。亦必終身窮究於文、行、體、用之源,斷不敢以惑異端、背先哲者,肆口於百喙爭鳴之日,著書立言,而誣此氣數,壞此民物,負此天地於不可為也。
降自漢、晉,濫觴於章句,不知章句所以傳聖賢之道,而非聖賢之道也;妄希於清談,不知清談所以闡聖賢之學,而非聖賢之學也。虛浮日盛,而堯、舜三事、六府之道,周公、孔子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學,所以實位天地、實育萬物者,渺不見於乾坤中矣。迨於佛、老昌熾,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空之,一歸於寂滅;或取天地萬物而盡無之,一歸於陞脫,莫謂日月、星辰、山川、草木、鳥獸、蟲魚舉為道外,並一身之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、百骸皆視為累礙贅餘矣,哀哉!儻氣、數於此生堯、舜、周、孔,固必回消為長,轉否為泰矣。即不然,或生端、言、卜、仲、二冉之流,亦庶幾衍道脈於不墜,續真宗於不差,而長泰終有日也。奈何氣數薄,尚其虛,趙氏運中紛紛躋孔子廟庭者,皆修輯注解之士,猶然章句也;皆高坐講論之人,猶然清談也。甚至言孝、弟、忠、信如何教,氣質本有惡,其與老氏以禮義為忠信之薄,佛氏以耳、目、口、鼻等為六賊者,相去幾何也!
故僕妄論宋儒,謂是集漢晉釋、道之大成者則可,謂是堯、舜、周、孔之正派則不可。然宋儒,今之堯、舜、周、孔也。韓愈詆佛,幾至殺身,况敢議今之堯、舜、周、孔者乎!季友著書駁程、朱之說,發本州決杖,况議及宋儒之學術、品詣者乎!此言一出,身命之虞所必至也。然懼一身之禍而不言,委氣數於終誣,置民物於終壞,聽天地於終負,恐結舌安坐,不援溝瀆,與強暴、橫逆內人於溝瀆者,其忍心害理不甚相遠也。
某為此懼,著存學一編,申明堯、舜、周、孔三事、六府,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道,大旨明道不在詩、書章句,學不在颖悟誦讀,而期如孔門博文、約禮,身實學之,身實習之,終身不懈者。著存性一編,大旨明理氣俱是天道,性、形俱是天命,人之性命、氣質雖各有差等,而俱是善;氣質正是性命之作用,而不可謂有惡,其所謂惡者,乃由「引、蔽、習、染」四字為之祟也。期使人知為絲毫之惡,皆自玷其光瑩之本體,極聖神之善,止自充其固有之形骸。
但孟子死後二千年無人道此理,而某獨異,又惴惴恐涉偏私自是,誹謗先儒;將舍所見以苟就近世之學,而仰觀三代聖賢又不如此。二念交鬱,罔所取正。一日遊祁,在故友刁文孝座,聞先生著有佳錄,復明孔子六藝之學,門人姜姓在州守幕實笥之,懽然如久旱之聞雷,甚渴之聞溪,恨不即沐甘霖而飲甘泉也。曲致三四,曾不得出。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張此學者矣,猶未知性理之同然也。
既而刁翁出南方諸友手書,有云:「此間有陸桴亭者,才為有用之才,學為有用之學,但把氣質許多駁惡雜入天命,說一般是善。其性善圖說中,有『人性之善正在氣質,氣質之外無性』等語;殊似新奇駭人。」乃知先生不惟得孔、孟學宗,兼悟孔、孟性旨,已先得我心矣。當今之世,承儒道嫡派者,非先生其誰乎!所恨家貧親老,不得操杖親炙,進身門下之末。茲乘彭使之便,奉尺楮請教。祈以所著並高弟孰長禮、樂,孰長射、書,孰為體用兼優,不惜示下,使聾瞽之子得所景仰尊奉。儻微有寸進,真一時千載也!山河隔越,不敢多寄,謹以性、學編各一紙,日記第十七卷中摘一張呈正,不勝南望愷切想慕之至!
與五公山人王介祺【同王子法乾】
久慕斗山,莫由親炙,天假之年,光蒞鄰壤,使某輩得沐德輝。拜瞻之下,春風和氣,清人胸臆,慷慨快爽,更無一纤籓籬。此等氣象,蓋自立雪孫門,心性之學,得之有素也。吾儕何幸,被此休光!尤堪感佩者,夢誨一紙,開我茅塞。期行次日,志古典禮,月餘來想文公手定之書,必講慣習熟之矣。若新有得,祈以分惠。郡中令友張石卿先生處歌節、舞儀曾訪否?亦寄一音。正字千文、爾雅各一冊璧還。伏候起居及公郎、高弟清吉!
答五公山人王介祺【乙巳】
承誨「真實經濟,推廣仁人孝子之心」;又謂「有心者當自喻」,僕雖不敏,敢不勉力!竊思某自二十一歲,頗有愚志,便棄八股業,專事經史及先儒語錄;然地僻無書,而賦性粗浮,雖得見者,亦只涉獵大意,求於聖人之道有一隙之明,足矣。至二十四歲忽得七書而悅之,以為七書之粹精在孫子;孫子之粹精在首章,於是手抄十二篇,朝夕把玩。凡兵家精粗事宜,亦頗留心。至二十五、六因所遇之艱,憂鬱成疾;但看書、思事即心痛,或耳聾,或骨蒸,乃喟然歎曰:「天限我也!」悠悠忽忽,欲以庸眾終矣。故又從事醫學,以為可以養親、養身,畢此生已耳。至二十九歲,敝里之西乃有法乾王子出,遂相深結,彼此以聖道相望。其治身心也,專以主敬為主;其於日用也,專以躬行、實踐為事,務求幽獨寤寐無媿,方可謂學。故邇來只盡其在我,一切憂鬱俱釋,頗得樂趣矣。
但心不密,功不緝,時生作輟,過端踵出,「喜、怒、哀、樂」四字尚不能當,何足言學。是以初見有懲忿之問也。「理明自不妄怒」,先生真是格言;某欲親見之,竊覺其難,以為理非可一日而明也。近者思,只須心常在則自常明,一時不在則一時妄喜、妄怒,故不敬則不能明,而不明又不能敬,是以近有「敬則明矣,明則敬矣」之說,先生以為何如?至於經濟,某以為次第在大學一篇,施為在孟子井田、王道諸篇,故近閒每晝夜三復聖經,將求經濟之本也。所撰有存治一書,將備經濟之用也,未審是否?
外啟者:前在祁,適刁先生為州守製壽屏,謂前幅有戴滄州畫,上用御賜圖書,無可配者,儻得孫徵君詩、文方佳,惜此地無王介祺、高薦馨輩代為之。某問詩、文可代如此乎?刁先生曰:「伊行常事。」今觀見示壽孫徵君,代某有言,是刁先生之言不誣矣。如此,則奉拜時,先生謂專向誠實用功,或尚有不盡然者乎?惟以後改之,罪罪!
寄祁陽刁文孝
側聞「入蘭室久而忘香,居鮑肆久而忘臭」,恒以為與之化也。愚則不念其久而化之者;而深重於入之、居之之際,以為聖賢、愚不肖之分界也。故古之得蘭室而居之者,若冉、虙、言、卜幸而遊聖人之門,群賢之彙;若謝、楊,若黃、蔡,亦幸而步程、朱之宮,眾君子之列,雖諸子之天資過人,亦其所薰染而馨香之者異也。是以離群索居,卜子有三失之誣,師死無友,田方流黃、老之學;況不肖如某者乎!念及師友之際,不禁悽然太息,恨董、賈之無徒悲。
某生於世二十有七矣,質賦狂躁,氣概浮薄;然有鄙志,深以不能成人為恥。意謂奮然以往,道斯有在也,「雖無文王猶興」,孟子豈欺我哉!乃氣物之拘蔽既深,習俗之網縻復固,一鼓不振,再鼓輒衰,於是將伯之見,日嘵嘵矣。第身非有道,所見鄉里人耳。雖君子之多,誰為言之?雖耳之所及,誰為引之?即近歲所聞,如高陽衷淵孫子、新安五修王子、寧晉張先生、徵君孫先生與老先生,皆以家貧親老,不堪離膝下,竟無緣拜謁道範。己亥暮春,始會五修於易水,然亦旅次一見,未及飽領教益;寸心耿耿,止四望而悲所生之不幸耳!
日者敝里彭九如持手諭為壽親事,某讀之神悚,不啻躬炙左右。第以生平謬妄,嘗惜蘇、柳僅以文名,李、杜猥以詩著,謂以大才用之無用也。九翁父子每以詩勸,終不之治,殊不思「五字破心」,雖程子戒之,謂不當專攻此耳;他如關雎、七月、鹿鳴、天保,固盛世精華,學者何可無此具乎!至是始自厭鄙陋,懼不足承大君子之教矣。雖然,夙昔「高山仰止」之謂何,而茲可無以將此惓惓也。勉撰俚言七章,聊佐太夫人稱祝之末,兼表敬慕令先太翁及老先生之私;讀之一供彩舞,輒煩回祿可也。若以儕四方辭章,則恐識者噴飯矣。欲吐無盡,俟謁從者布心。
上刁文孝先生
某庸陋士耳,讀四子書頗知景仰,遂棄帖括,求之朱、程遺書,因略見正心術,避名利,闢異端一二大概,將身為之而未逮也。第生不逢鄒、魯,無由得一先生、長者正其是非。嚮藉壽親事達意記室,而諄諄師友之遇,中誠有所大急也;而亦不敢望不鄙夷而遂教之。何幸翰諭遠頒,專价下臨誨之,且詳誨之,以開我蒙惑乎!敬棘齋壁,旦夕省玩,如面承提命。愧為貧制,無由得書,如來諭所稱梁溪先生未知何許人,並其語錄未之見也。儻貴府有藏者,俟同斯文正統求覽。所憾親老家貧,不能就拜几杖,吐所欲言;臨楮西望,無任愷切!
答刁文孝先生
昨借王使,敬候安吉。見來諭有天水違行之事,欲以景伯下望,亦不知為公伯者何人也?但以某自離蠡城十五年,愚拙特甚,戶外一人不識,世事一毫不知,焉能有公憤之力肆人市朝哉?惟願先生自證,果視斯道何如,斯命何如耳。雖然,數載高誼,盡銘肺腑,豈能置此。適敞里彭九翁自郡回,謂某事某某陰有力,某即使愚徒馳書張、呂二老處,求向某某解,並求石老勸先生以平氣反躬之學,此意不知其達台下否也?
然某竊有疑焉,令先貞惠德愛在人,捐館之日,有願代死者,異世之後,報德有祠,時節有祭,聞鎮安寺又有祠,固見盛德入人之深;而貴州人情之厚,亦從可知矣。而先生乃屢不理於口,每至速訟,何也?豈善繼、善述猶有未盡者歟?某以為今時與昔時異,令先君被髮纓冠而往,其宜也;先生宜守閉戶之哲,不可蹈鄉鄰之惑,儻聊試世局,恐不能無絲毫之染。夫士君子立身、行己如白鶴高飛雲際,一點不沾塵味,猶懼繳矢之及也;況同世局乎?況世局中微有點染乎?在先生自信必心求真正,身求真修,無待愚妄後生喋聒。然區區過慮,不敢不為知己進也。
專召商事,雖拙迂不堪仰贊性分功夫,極欲一往請教;奈今早家大母偶傷足,侍扶居寢,跬步不得離,此盛使親見者,萬望原恕!
再卻刁先生請
尊體於哀毀中復遘重恙,其何以堪!祈厚自葆愛,勿拘居喪之常可也。某愧無夙養,不能勝喪,迄今四五月猶病弱依杖;方命之罪,自無所逃。依諭撰方,服二三十劑後再看;儻稍一忽略,恐成鼓脹,不可為矣。某謂治身病易,治心病難。病勢至此,須擺脫世情、家務,一切不以擾吾方寸,使天君澄徹,則內火不然,不銷耗真氣,而以藥餌輔治為有益矣。不然,十劑之養,不敵一憂;百服之力,不敵一怒;意外之患,焉能保乎?幸於愚言垂思!【其使備道宂繁憂怒,故及之。】
與上蔡張仲誠書【壬申】
元生也晚,不得堯、舜、周、孔而見之,得見夫學堯、舜、周、孔者亦幸矣;不得學堯、舜、周、孔者而見之,即得見夫傳堯、舜、周、孔者亦幸矣。弱冠時博訪其人,聞今世有孫徵君鍾元先生、刁孝廉蒙吉先生、張處士石卿先生、張石室公儀先生、王義士介祺先生,諸公本皆真、保人也。彼時以家貧親老,不能遠出,僅拜交四人,於徵君則以其遠遷蘇門,生前未得一面,迄今中懷猶抱恨焉。蓋刁、張諸先生固皆有志學堯、舜、周、孔者,而實皆學周、程、張、朱者也,或傳堯、舜、周、孔之一二者也。惟徵君未面,不敢量也;或元之所失,正學堯、舜、周、孔,傳堯、舜、周、孔者乎?博求其書,於年譜見當時皆北面徵君者;惟先生以友道並駕,豈可復遺憾乎。
是以客歲不遠千里,負笈門下。蒙先生不拒,留居彌月,既諄諄賜教之不吝,又循循引誘之使言。解經、註傳,先生之識力出人意表,揖拜氣象,先生之身教亦大異尋常;使元聞所未聞,見所未聞。方且謙德自抑,獎進後輩,謂諸高弟曰:「渾然南来,大有益於我輩,愈加習行矣。」夫先生之重習行,豈待顏元哉。亦先生之借蛙激軍,善勵及門則然耳。自此習行日懋,建經世濟民之勳,成輔世長民之烈,扶世運、奠生民者,必出於起庵先生之門也。則不特學堯、舜之精一執中,而並學其和修六府矣;不特學周、孔之洗心操存,而並學其三物、四教矣。是謂真學堯、舜、周、孔者矣,是謂真傳堯、舜、周、孔者矣,周、程、張、朱何足道哉?
但元躍海之宽,飛天之空,未免受其空宽之包容、而肆其飛躍,則粗直鄙率瀆犯尊長者,不知其幾許也!先生「宽以居之」,與高弟李兄「遜以出之」之教,敢不弦佩。謹修寸楮,恭候起居,兼謝雅愛。南望神馳,不宣。
寄關中李復元處士
自孔子奠楹後,即判為七儒,而惟孟軻氏一脈,傳曾子輿之學,他若漆雕、顓孫諸派,皆附此一脈,小聞於後,流不大矣。然據韓非子稱:儒有七,皆曰真孔子也,孰從而辨其真孔子也?則當時其派蓋不相下,殆昌黎所謂「學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」。然去聖未遠,傳授必真,不過賢各行其所長,如清、任、和、聖,各成其所優,而其實,聖皆堯、舜之道,賢皆孔子之學,小異大同,未失堯、舜六府,周公、孔子六藝之傳也。降自漢、魏,注疏、文章,冒認孔氏,而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墜地矣。
禍及趙宋,名為聖道重光,而其實晦往聖之道益甚。蓋漢儒之冒亂也淺而易見,宋人之冒亂也深而難知。為朱者曰我真孔子也,凡不由朱者皆斥之;為陸者曰我真孔子也,凡不由陸者皆斥之。吾鄉若孫鍾元先生又以為合朱、陸而成其為真孔子也。而以孔門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觀之,皆未有一焉;有其一亦口頭文字而已矣。以孔門明德、親民之道律之,皆未有似焉;有其似,亦禪宗虛局而已矣。故僕自有生来,亦嘗陷溺其中,以為陸真孔子,朱真孔子也。乃夷考當日之為朱、陸者,禮、樂不措於身,僧、道亦納於友,然猶粗假一、二端以塗抹人耳目。至今日之為朱、陸者,則絲毫之禮、樂不行,全幅之僧、道自任,而猶觍然以孔子自居,哀哉!此輩不惟孔子傷之,恐三千徒眾之末猶當吐棄之也!
故吾友王介祺主以行寸觀人,僕學之。宋儒中止許胡安定、張橫渠為有孔門之百一;今儒止許太倉陸道威為有孔門之百一,自陸氏辭世,未聞其人也。而以拙守四十載,未出齋一步,雖簿、典官末,未嘗一面。今冬為族父事所迫,遂間得會郭令親典敝邑者。座中有人妄推僕素履,令親因極述道丈閉戶潛修,所讀書、所用功,人不可見;時或有窗外竊視,或強排扉入者,亦不與語,或一手著衣,輒拂之若將污焉;僕心景之,已神馳於關中矣。已而偶同行,見僕式下祠廟,又謂僕曰:「舍親過祠,雖樹壁外亦下。」噫!其介翁所謂行寸者乎?聖門顏、仲二子相贈,「過墓則式,過祠則下」之禮,久不見於世矣。其他功必皆孔門之舊課,其他行必皆周公之舊禮,僕益心景之,更神馳於左右矣。又聞道丈富於春秋,進修正未可量,以視近世名利途窮,而反求之寂靜以謀名者,又不同矣,斯道、斯民,其有賴乎!幸以平昔所用功與所得力者,備示以啟僕,使聾瞽之子,由以少開,亦千載一時也!相望千餘里,貧儒難以負笈親炙,即尺函亦不能頻寄;幸勿惜金玉,納我於交末、俯誨之。所有拙著存性、存學各摘一紙,拙功課記中亦摘一紙,幸直斧正修塗之;小子不勝西望,待教切切!
貴地鄰邑有李道丈名顒字中孚者,專講陽明學,便中求轉寄僕之拙著,與茲上道丈書一致意。儻肯舍尊信王子者而尊信周公、孔子,實學二聖之學,行二聖之道,則此道庶其復明;生民世道,庶沐宏庥矣。無知小子,素抱熱腸,蒙昧不知所言。
與河南道御史趙用九書
蠡縣生員顏某頓首拜書河南道諫臺趙老師執事:某生於世,一無可知於人,亦一不願人知,五十有八載矣。初聞執事過聽人言,有下垂撫惜之意,又聞博邑羅明府亦有薦,遂舉家有祁陽之行,以古人云「無其實而竊其名者為不祥」,避不祥也。亦幸蒙憐而釋之;踰年而歸。不意執事之愛物也異常情,於瓦硎、土簋,人所鄙棄者,偏滌濯而樽俎之,薦之府道,薦之兩院,以致憲獎下頒,金匾盈門,並蒙執事厚賜;草茅下士,寸長無稱,何以堪此!徒增出入愧汗寤寐感恩兩念,叢積方寸耳。又守先端惠不入公門之戒,未能匍匐拜瞻,一吐景慕感佩之私。
客歲之春,欽取命下,聞之雀躍,庶幾榮行之日,某於蠡境外修「百錢」故事,執事笑納一錢,或可少慰區區也。不料友人迫為中州之行,某恐負許酉山先生於地下,急往哭之;留寸函道意,竟亦沈閣,使萬斛積忱,毫不得達於執事,悵惘云何!
遊貴省,得遇林泉高賢,或退閒君子,如耿逸庵、張起庵、梁伏村諸名士,無不逢人說項。且云,僕杜門守拙,公之政績即不悉知,如立農師,重講諭,贖旗人,揚善類諸大政,輒欲致一邑之唐、虞,真足以法今傳後;況今日密邇楓宸,躬當言路,其澤被蒼生,期致天下之唐、虞可知也。
茲因馬生之便,敬候起居,謹呈拙著,併求斧政。臨池北望,瞻依之至!
上張東巖通政書
某尋父,受覆載高誼,並親德誨,三載中伏棲喪廬,哀慕之暇,即思道範。前寄寸函,蒙手教下復,稱許過分,無任悚媿!後令弟尚兄辱臨,言京考復停;某再書恭候,寄往遼左。後乃知今特擢納言,以先生大德,當此要任,為天子喉舌,古龍何足多;朝廷之幸,蒼生之福也。某草茅中陰受太平,亦已分澤矣。但相望四百里,徒切日夕之懸懸,為大歉耳。
毀念佛堂高議,已借光於拙著中矣,苦無人謄寫,俟他日有副本,敬寄求正。侍御許酉山先生嘗通吾道聲氣,聞近者優陞在貴堂中,未審果否?此當世有用道學也,願先生聯為腹心,治統、道統,均有賴焉。都諫楊湛子,某石交也,惟長者翼覆而汲引之,共效贊襄,同希底績;使某輩沮、溺得與普天蒼赤共沐化澤,是所望也。伏惟保攝,為斯道自愛!不宣。
與易州李孝廉介石【辛未】
僕,當今一迂拙人也,弱冠後便棄八股業,妄求所謂聖人之道者;媿資質庸劣,兼之生長城市,習染穢惡,洗滌其故著,求進於純正,甚難。初求之陸、王無所得,繼求之程、朱無所得,因反求之孔、孟,亦終瞻望彷彿其萬一,而不敢自信也。夫求之陸、王、程、朱,則不惟與世間名利、博奕等人相遠,即詩、文、字、畫今世所尚為高致者亦相遠;反求之孔、孟,則不惟與世間佛、老、申、韓、雜霸等相左,即與學王、陸、程、朱,輯語錄、談靜敬、著書冊者亦相左。是以進道甚苦,愧志力之本薄,歎孤立之無朋,恐所求者誣而終廢也。故嚮者果斷棄家,諮訪於四方,就正於有道。奔走八閱月,得會中州之高賢、大良,貺我實多;而終以吾鄉人才寥寥,切磋寡儔為憾。
昨陽月朔五日歸,子弟稱吾兄下顧,並攜賢郎,且賜幣儀,盤桓茅舍,調鼓塵琴,詢其氣象,爽脫豪舉,不作腐儒態,某何知能而獲高士辱臨也。兄何聞見,而乃輕身陋士耶?然即此一事,亦竊窺吾兄之豹斑矣。孔、孟後儒學久微,上者務心上之操存而作用全無,下者攻章句之講著而實功盡廢,禮樂隕地,人置不問。予嘗言孔子若生今日,必自易其語曰:「禮云禮云,不玉帛云乎哉?樂云樂云,不鐘鼓云乎哉?」蓋深痛禮樂之儀文、器數盡亡,而其實亦隨之湮沒也。即如琴、瑟,古人謂之斯須不去者,而今之老師、宿儒皆不知,甚至終身不見為何物,而賢郎少年便習嫺之,可以知吾兄之家學務實矣。即如幣交,古人行之祭祀,行之燕飲,行之朝會,而今之人皆不講,雖間有舉行,亦必仕宦、富貴者能之,貧賤儒生概不知矣;而吾兄獨力行之,施之從未謀面之人,則其敦行古道又可見矣。景慕!景慕!
恨某途中被寒疾,小蹇,又傷背,不能北上拜教,幸恕簡惰,容圖後會。所賜厚幣,殊不敢當,使子弟原璧歸納。謹領珍扣,受約束之教,且以見吾二人訂心交結之義。拙著一、二,敬呈記室,祈賜斧正。不宣。
寄桐鄉錢生曉城【生名煌】
僕少讀書,見伊阿衡先覺覺後覺,一夫不被堯、舜之澤,如己推內溝中,不覺其懊憹熱中何似也;見孟鄒公充塞仁義,楊、墨不熄,孔道不著,懼人將相食,不覺其棘手惶懼何似也;見張文忠「願為大路,使百物蹂躪,車馬踐踏其上,願為尸+(矢+毛)厮,使人矢溺其上」,不覺其悲苦無計何似也!總以禪宗、訓詁之毒先入,遂罈瓮中自作許大乾坤,而無覩天日之孔隙矣。迨戊申後,忽悟書生、文人之非儒也。唐、虞之儒,和三事、修六府而已,成周之儒,以三物教萬民,賓興之而已;六德即堯、舜所為正德也,六行即堯、舜所為厚生也,六藝即堯、舜所為利用也。孔門之儒,以四教教三千人而已;文即六藝,行即六行,忠、信二者即記者隱括其六德也。夫堯、舜之道而必以「事」名,周、孔之學而必以「物」名,儼若預燭後世必有離事離物而為心口懸空之道,紙墨虛華之學,而先為之防杜者。
迨於秦火之後,漢儒掇拾遺文,遂誤為訓詁之學。晉人又誣為清談,漢、唐又流為佛、老,至宋人而加甚矣。僕嘗有言,訓詁、清談、禪宗、鄉愿,有一皆足以惑世誣民,而宋人兼之,烏得不晦聖道,誤蒼生至此也!僕竊謂其禍甚於楊、墨,烈於嬴秦;每一念及,輒為太息流涕,甚則痛哭!友人中惟李剛主、張文升差可共學,而禮、樂、兵、農、水、火、工、虞八者,粗做一二;然為衣食迫,各去張皇世務,不得聚首,恐亦終不能勁豎脊梁,擔荷此道也。乾坤中將如斯而已乎?天下果無一人與於此道乎?辛未之歲,不惜衰萎,決計出遊,欲自中豫繞雍、揚轉青、徐而求師、尋友,庶幾有如伊、孟、文忠者肩此一任,僕可以反廬安老以待斃矣。乃盤恒中州八閱月,二千餘里,所見如張起庵師弟,孫徵君、周鐵邱、雲骨子諸翁之門人,所聞如耿逸庵、李中孚、俞春山,大抵皆宋人之學,而更不及,仁義真充塞矣。非罷口敝舌,辯開一分宋學,孔道一分不入;昔人之懊憹熱中、棘手惶懼、悲苦無計者,乃俱嘗試於僕心矣。方達汝濱,陡聞敝地方七月不雨,赤地千里,返而內顧。抵里則妾亡妻病,不能復出,日夜鬱陶,天下真無人哉!
歲前剛主旋轡,稱得人於桐,出吾兄諸冊見示。伏讀籌邊三略、讀史危言、治河一得、瘳忘贅語,不禁起舞呼天,浙地猶有留心經濟若人乎!及讀存學後編、壁書辯偽、中庸辯、孟子疑義,又歎曰:「今何時哉!普地昏夢,不歸程、朱,則歸陸、王,而敢別出一派與之抗衡翻案乎!庶幾以先覺自任,爬疏充塞,熄楊、墨,著孔道,甘為大路,為尸+(矢+毛)厮如昔人者乎!」然而惜也,惜吾兄天資傑出,輕費有用心力於無用也。惜不與天下明習行經濟,而爭書生、文人之非儒也。夫儒者學為君相百職,為生民造命,為氣運主機者也。即如唐、虞之世,莫道五臣、十六相、四岳、群牧,是大人之學,君子之儒,雖司空之一吏,后稷之一掾,九州牧下之一倅,凡與於三事之中者,皆大人學、君子儒也。夏、商、周之世,莫道伯益、靡、仍、伊、萊、傅說、十亂諸公,是大人學、君子儒,雖其一吏、一掾、一倅,凡與於三物之中者,皆大人學、君子儒也。孔子之門,莫道顏、曾、七十賢,是大人學,君子儒;雖二千九百二十八徒眾,但習行一德、一行、一藝,皆大人學、君子儒也。儒之處也惟習行,故孔子開口便云「學而時習之」、「庸德之行」。儒之出也惟經濟,故「大學之道」,惟「明德、親民、止至善」,諸如「用之則行」、「為東周」、「三年有成」、「顏子為邦」、「虙子霸王之佐」、「子路治蒲」、言子「治武城」、孟子名世「舍我其誰」,皆確證矣。離此一路,幼而讀書,長而解書,老而著書,莫道訛偽,即另著一種四書、五經,一字不差,終書生也,非儒也。幼而讀文,長而學文,老而刻文,莫道帖括詞技,雖左、屈、班、馬、唐、宋八家,終文人也,非儒也。凡禪宗、鄉原二蠱皆附於書生、文人,而冒儒者行之,惑世乃深。但得此義一明,則三事、三物之學可復,而諸為儒禍者自熄。故僕謂古來詩、書不過習行經濟之譜,但得其路徑,真偽可無問也,即偽亦無妨也。今與之辨書冊之真偽,著述之當否,即使皆真而當,是彼為有弊之程、朱,而我為無弊之程、朱耳,不幾揭衣而笑裸,抱薪而救火乎!況所認猶囿宋人之見,而辨其誤,更似優恥人優,而溺厭人溺矣。
僕讀四書諸經亦有正誤偶筆,然不欲成書示人,尤而效之也。惟即吾兄所辨三則及諸大著僭評,使舍姪儼錄去以請商。兄果有志斯道,惟即素所究心兵、水二端,而深之以討論,重之以體驗,使可見之施行,則如禹之終身司空,棄之終身后稷,皋之止專刑,契之止專教,而已皆成其聖矣;如仲之專優治賦,冉之專優足民,公西之專優禮樂,而亦各成其賢矣;更不必分心力讀一書,著一說,斯為真儒之學,而蒼生被澤矣。儻肯勇破成套,大樹儒幟,則伊、孟、文忠復見於今,僕所欲之而不敢專者,得分一臂;僕願師事、兄事於千里之外,「私淑」二字何敢當也。臨墨南企,不勝額祝!
與湯陰李寧居
從徐仲容、寧季和諸友處,得聞公郎主一名,歸途拜訪,因得叩謁,備聆英雄氣概,道學邃養,所謂「聖賢豪傑兼任而合做之」者,元目中未見二人也。且自幼北面鐵邱;夫鐵邱之前截氣節,後截禪宗,習聞狎浹,亦云深矣。而一聞晚輩述孔、孟習行故道,懽然即呼子孫立刻習禮,躬自跪拜周旋。勇往爽快,乃得之八旬老叟,視彼少壯委靡不振,老死宋儒故窠,千萬語不悟、不返者,豈不天淵哉!對先生數日,晚南行第一佳會也,夢寐輒神馳焉。今因敝友許恭玉南遷,敬候康吉。不宣。
寄陳宗文
同學弟某再拜書宗文道兄齋頭:三年前,公函兄不彼【編者按:「彼」疑當作「鄙」。】,枉顧茅簷下,相對十餘日,問南中人才,始得聞吾兄名。書院事,元不能任,亦不願任也,特因再三不釋,強顏就之,實假此以親習貴地諸賢,求開我茅塞也。過廣宗吉生齋,始得見吾兄字,五月到此地,簾步還田短作,始得見吾兄文。兩月中公函呶呶述叙,有意狀吾兄與無意狀吾兄,因他人言行想見吾兄者,蓋盈耳充胸,令人絲繡平原矣。然友人之推兄與天下之重兄者,率以文壓當世耳。元嚮見周易句讀正誤,蓋心服邃於易道。竊窺吾兄之自命,非徒以文也。以文尊吾兄者,殆不知吾兄者也。日日向公函腕,「陳兄名滿天下,足滿天下,一時貴介樂迎者,無暇日,無定方;顧安得一辱降,使小子聆緒餘乎」?正四望引領,未審何鄉也?
四日方食,愚徒魯告曰:「陳先生從府寄信,欲見阿師文。」元躍起停箸曰:「宗文兄在家乎?」恨不翼往一拜鬚眉。二豎、濁漳交相困,但俟路乾,登龍可計日也;只文無可似大方者。自弱冠更異常狂妄,謂人生兩間,上之當學堯、舜、伊、文、周、孔,次之當學顏、曾、虙、孟;即甚下亦不當失如三千徒眾。雖六德之一德,六行之一行,六藝之一藝,亦不枉生世為一人,列名為一儒。若韓、柳猥以文名,李、杜僅以詩著,將在下而修身、齊家,儀風、式俗,在上而致治、撥亂,康濟民命,安所用之?以若彼之賦質聰颖,而區區就此,負蒼天之篤降矣。惟其誕妄若此,是以詩文無能比於人,固庸譾不及也,亦羞為之。故家藏俚帙雖數百,亦不過往来書札,祭、祝、箴、銘,不得不為者,殊無簪筆苦力雕刻若韓、歐之為者。名之曰記餘,明非正業也。然亦思就正有道,一印是非,求賜斧削。恨未帶出,暫使魯、錂等錄行篋中三、五紙請教,幸加鍼砭!
與王篤周
與貴昆玉習禮、講學桐齋中,一段佳會,生平大快也。屈指相別,倏忽週歲矣。歸來與敝友王法乾、李剛主輩述道兄資性之高,向道之篤,進未可量,聖道昌明,端有賴矣。所約今春南遷,不意妾死、妻病,勢有難遂,待來春再卜行止可也。所望志氣常聳,功力常勤,習行常懋,務為有體、有用之真儒,使斯道丕振。元但得出門,自當策蹇渡河,不敢自老也。便中修函敬候,不宣。
答陳子彝
同學弟某再拜書子彝道兄足下:敝門人國、曹輩過貴齋拜,教並得親貴里諸賢,以增益其所未能,何幸也!奈二人愚窒多狂謬,君子取其志焉,可也。曹生攜手教來,知吾兄與諸同人無恙,為慰何如!
曹生愀然謂某,「聞一不佳消息」,叩之則曰:「中州撫憲構書院於汴,請仲誠張先生講學,令河南、北士赴之聽講,必將許多人才入靜敬、讀著之套矣,豈不惜哉!」予曰:「不然。此大佳消息也。」生不解,予曰:「現佳者二,將來者一。夫以院憲之尊,號招多士近大儒聽講,天下聞之,誰不曰崇儒重道。吾儒生氣,道、釋不一衰乎?一佳也。今之士多不自惜,率博飲放蕩,肆於貪鄙,一奉道學先生之教而遊其門,不得不稍自檢,里甲實受其福。二佳也。吾遊梁、豫,幸會四十四友,分郡異邑,不相見、不相聞也。吾非者不得謗,不見可與謗之人也;吾是者不得稱,不見可與稱之人也。今當此盛舉,有志之士無不裹餱遊於梁土,凡在仲誠門與不在仲誠門者得聚,聚則各舉其疑者謗之,信者稱之,信疑半議之,則堯、舜三事、六府之道,周、孔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學,以信稱傳固佳,以謗議傳亦佳。即張先生亦必舉吾二人一月之異同以示人,則明某之偏,彰某之異,俱佳,乾坤中不從此宋、明儒,參一異途哉。」謹述之告吾兄,以聞貴地同人,亦議之汴也。
鄢陵王篤周號次亭,張先生得意門人也,當必隨行;若見之,討張先生送弟序來。先是,次亭攜以來,弟擯不觀,今悔之。若之汴時,即將此一紙帶去,與同人一觀,亦妙。敬復子彝道兄知己。